第十三天,天晴

2009/02/19 14:34

 

 




祂說,一有甚麼想法,不論組織與否,儘管寫,拚命寫,不顧一切,不知所以然地寫,思緒停止後,方能停下筆來;歡愉的、悲傷的,也都會自此停止。

                                          

 

                                   獻給被當下遺棄的過去......

                                                                                                            by G

 

<第十三天,天晴>

2006.07.09

炙熱的暑氣盪漾在彷彿滯死的氛圍,肆虐著。感覺我在不自主地抽蓄,從手指頭到腦神經。沒有回過頭去,就能看見背後有幾隻不肯安分的眼睛大方窺伺著(應該是有人嫌方才的表演不夠精彩,暗自希望我可以再即興表演些甚麼戲碼,免費娛樂現場看似沒有太多娛樂的每一位),低頭看看手中捏皺了的號碼牌,我沒有離開,坐下來等候郵局的指示燈接續亮起──

那個中年女子,不過是在我填寫匯款單的時候,明顯粗鄙地從旁推擠了一下;竟像是誤觸地雷似的被重重咆嘯開!她想像不到外表柔弱貌似孩童的我,哪來那麼驚人的爆發力吧;眾目睽睽之下,竟也不甘示弱地陪我發起瘋來──我在她輕隆的小腹上落下一個漂亮的飛踢;她反手給了我圓潤的臉頰厚實的一掌。「不要這樣,只是個小孩而已。」我聽見有人不慌不忙地說;在心中悶著:「我才不是小孩。」一陣拉扯碰撞中,我嗅到從她身上飄散出來的嗆鼻菸味,不覺地怔怔盯著她的臉瞧,這才意識到她頗具風塵味的臉容上,明顯蟠踞著彷彿被人持利刃用力刻劃下的滄桑痕跡;這樣的一張臉,叫我想起有次跟公司的一位老大哥去唱歌的ㄧ間晦澀的小茶室裡,幾位不請自來陪座的阿姨──自下垂的眼尾延伸出的天然生成的層疊紋路,恣意搶走了用著粗鄙手法辛苦描繪上去的眼線的丰采;與潮流牴觸的豔紅緊貼著乾裂無血色的唇,在撲了石膏白的厚粉的臉上逕自怪異著;嘴角僵硬地拉扯出過份上揚的弧度,不能仰起的下巴,似是因感受到我們的年輕正試圖拚命想遮掩住脖子上的雞皮狀的皺摺肌膚──一張張裝飾得如出一轍的臉,有種無法具體形容的乾澀味道,神秘如同她們的人生……猶記得在見到那些阿姨們的當口,幾位年輕的男同事便已不約而同按奈不住想轉身離開的衝動(年輕的心靈中,彷彿滿溢不屑);我心中除了些許突然的不捨外,還有幾分莫名的害怕,在回家的路上禁不住對H嘀咕:「現在真的還有這種人嗎?她們為甚麼會過那種生活阿?不知道她們年輕的時候是甚麼樣子?我感覺她們都蠻善良的阿……」面對我滿腦子的疑惑(我沒有對H坦承心中的害怕──幾年後的我是不是也會同她們一樣這般低姿態地討生活?),H只是不予置評地笑了笑……

我清楚眼前這個中年女子跟公司那些習慣把我當成「理當被欺侮的人」欺侮不一樣──她是個陌生人,是個我不必在意的人;不過湊巧和我對上眼,因而得以讓我傾瀉連日來積壓心中的鬱悶。她的鬱悶是否也能因此得到宣洩,抑或是無端添了滿腹的忿忿不平?霎時,我彷似有些許在意──感覺左臉頰發燙著,我開始認真思考,該不該聽從耶穌的教導借出右臉頰給她握緊拳頭的手──「操!」扔下簡潔有力的一個字,她忿忿轉身走出郵局;但手指呈現放鬆的下垂狀態──我突然的靜默,緊縮了她快要殺紅眼的亢奮。

櫃檯的指示燈閃爍亮起60號。我伸手撫摸兀自微微發燙著的左臉頰,看不見有沒有爬著充血的掌印,起身走向櫃檯,匯出一萬三千元的房租,帳戶結存三萬三千六百零七元。失業的第十三天,緊握住手中的存摺,心知可能要好一段日子,不再能有每月固定的收入進帳;只要能妥善分配運用餘下的每一分錢,我便能假裝光采如昔──從郵局回家的路上,我花十塊錢買一份報紙。前陣子常看見新聞聳動地報導民生用品大幅調漲的消息;因為太久沒有看報紙的習慣,我實在不確定報紙漲價了沒有。結帳的時候,一個帶著眼鏡的店員不肯敬業地多說一句:10元,謝謝。在櫃檯前僵了不過10秒鐘的時間,壓抑在酷炫膠框眼鏡下的鄙夷眼神像是在對我説:快啊,十塊錢拿來!窘得我只能將手中的兩個十塊錢硬幣一起遞出去,然後再尷尬地從他木然的表情下揀回一個。

回家攤開報紙,大大小小切割整齊的方格拼湊出幾頁完整的徵才版面;直身軀趴在地板上休憩的地瓜(我飼養的長毛臘腸狗),驀然敏捷地躍起身湊近鼻子來,貪婪嗅著報紙上的油墨味道,確認不是食物後才無趣地走開。一直以來,只要有需要,我都習慣翻報紙找工作;廉價的印刷油墨被手溫暈開沾染手指上──這種具體觸摸得到的真實感,網路上的人力銀行沒有提供給我付費使用──「行政助理:限未婚女性,30歲以下,諳電腦」──沒有當小妹很久了,我判定這般瑣碎繁雜的工作性質已不能接受我;「作業員:男女不拘,12小時制,日夜班固定,做五休一,薪35──膀胱無力的我,將不能盡力喝足減重者一天所需2500cc的水分,因為身為一間頗具規模的公司的作業員,就連上廁所的時間次數都必須如同機器運行一般規律固定,不能隨意大小便;「美容師:免經驗專師教學,薪45,月休四天」──大學畢業迄今,我已有良久的時間沒有融入陌生的人群中,我十足恐怕自己無法勝任……悶著頭囫圇吞完報紙上的每一塊小方格子,我手中的筆吝嗇在其中落下任何一個紅圈。楞楞地,我發覺自己退縮的心態更甚從前;進一步覺知自己和常態的社會已然脫節許久──似醒似睡的地瓜韃靼地蹬著肥壯的短腿,倏地竄進我鬱悶的胸口磨蹭著,鬆動我就要定格的思緒。

揪著牠鑲著一對噙著淚似的烏溜溜的大眼睛的大頭瞧,摸不透牠的臉怎會生得這般憂鬱,卻又憂鬱得如此出奇可愛,我忍不住低頭親吻牠濕潤的鼻頭,呢喃地說:「地瓜乖乖喔,媽媽沒有生病,媽媽只是想休息,媽媽討厭死那些人了,媽媽會想辦法賺錢養地瓜,地瓜這麼貪吃我怎麼可以沒錢買零食給你吃……」抿了抿被潤濕的嘴角,我嘗到鹹味。

『你總是不覺地讓自己錯過許多?如果,一個人一生有一次機會選擇要如何錯過,你會選擇錯過甚麼?在何時錯過?我選擇在未來錯過現在的我……

 

隨手用紅筆在報紙上寫下幾行潦亂無章的字句;扭曲的字跡,彷似此刻爬滿我心中的挫敗──

 

食過午飯後,我捧著那被我生拉硬拽,從腹腔中爬出,延著食道竄出的我的胃,帶著血淋淋的暢快。肩胛不覺微微抽動,似是擄獲戰利品似的低鳴得意。過分抽搐的臉迅速幻化著我看不見的恐怖色調──由魚肚白倏地轉成漲潮紅,夾雜浮現些許淒慘的釉青綠後,浪潮盡退,徒留深沉死寂灰色嘆息──

青澀的高中時期一次班級小團體的聚會中,我聽一個女孩神秘地述說某某女明星如何在大啖美食後用手指摳喉嚨催吐,所以能一直維持勻稱苗條的身形;回家後禁不住暗暗地嘗試──舌尖嚐到我手上鐵銹般的角質味道,生嫩的喉頭被緩緩推進的手指隱隱刺激著,食指與中指伏貼在敏感的軟顎上,然後深深地搆進──十年來,我把催吐當成自己最佳的紓壓管道,忍受作嘔的不適只為換得暢快的輕鬆;反覆不斷地折磨我的身體,假裝因而愉悅了我的心(平凡的身形從未因此苗條勻稱過)。幾個月前,我發覺咽喉緊鎖異常,頸項更明顯僵硬,於是上網搜尋有關「催吐後遺症」的資訊,跟著開始幻想自己癌變的可能;我哭著告訴H自己一直隱瞞著的「戰況」,要求H跟緊我的每一步,別再讓我落單一個人待在廁所超過一分鐘。那時,我們一起上班,一起吃飯,一起洗澡,一起睡覺……我的暴食症病徵才有逐漸被控制的跡象。如今,失去生活重心後的我,難忍病態復萌──

自大學畢業後我就一頭栽進一個非常態的社會,那是H父母和H還有我,四個人共同辛苦兩年才撐起的公司,沒有正規的體系及制度;曾經她幾乎是我的全部。一年前H身兼經營者與技術總監的父親,在資金短缺的窘境下被迫釋出經營權,新任的經營者在領著大批親信部隊進駐的同時,禮貌地保留了我們四人的職務;卻沒有交付我們十足的信任與空間。他們只當HH父親的兒子,只看見我是H父親的兒子的女人,無視我們多麼執著努力為公司付出如往昔。

我抗拒被人貼上「倚附者」的標籤;卻又想緊緊跟隨H的腳步。漸漸地,我把驕傲的自己躲藏在他們狹隘的目光中,然後我感覺自己變得好渺小;無形打壓、暗地嘲諷的浪潮選擇性地朝著最容易下手的我襲來──心細敏感的我,更加多疑焦慮、暴躁不安……終至脫序失控──面對我一次又一次的失序,木訥單純的H始終不能理解我的堅持,只能以為我生病了。我說我不想再被禁錮在「他們」異樣的眼光裏,H選擇沉靜地承受一切。十三天前,為了現實生活獨自繼續努力工作的H,被迫給了我太多的自由空間,再無力信守承諾,緊跟我的每一步。

抱著焉焉一息的我的胃,我無力地沉沉睡去……

晚上,電話鈴聲乍然響起──母親打來傳話,直說父親在催促我趕緊找工作去。

揣想電話那頭正端坐母親身旁的父親的那張冰冷的面容,讓我的頭瞬間疼痛得像欲爆裂開似的──一個父親正熟睡的寒冷午後,我犯了個較以往還嚴重的過錯,母親一時失了方寸,不知該如何處置,索性命我跪在客廳候著父親起床,等著接受父親嚴厲的懲罰。獨自跪立冰冷的地板上,年幼的我,便能體會出遭世界遺棄的痛覺。我害怕見到父親一雙嚴厲無情的眼;害怕父親用他長滿粗繭的手,不住地拍擊我的腦袋。自從父親發現我懂得在衣服底下的背上墊藏著書本,試圖藉此減輕藤條鞭打的疼痛後,他便以拍擊我的腦袋替代藤鞭的處罰方式。父親總是一面拍擊我的後腦杓,一面難掩神氣地說:「看你多會藏!我就是不打背,就打你的頭,怎樣!」──後腦杓疼痛難耐的感覺引我陷入不歡的童年記憶裏。長年以來,我的後腦杓總會不定期出現短暫劇痛的情形,我以為那不過是一種難以根治的心理疾病,一直沒有尋求醫師診治。掛上話筒我才想到忘了告訴母親──前天醫師診斷出我罹患憂鬱症。

空虛地癱坐沙發上,壓到了早上買的報紙。我費力挪動正在急速往下沉降的身軀,從沙發與臀部的縫隙中撿出報紙扔在桌上;在躺著我潦草字跡旁的角落一個嫩黃色的方格裏瞥見幾個字:「地球太無聊?你用文字創造新可能。」腳邊的地瓜墊起後腿用力撐起長長的身軀張手巴著我熱情揮舞著,我起身張開雙手迎向牠,陪著跳躍。

跳躍著,跳躍著,我記起自己也曾是個夢想執筆創作的女孩……

 

出處:

 

 

 

地瓜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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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潔@eileen11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